过了很长一会儿,范有民很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才语气缓慢地沉声说:“斌斌,你爷爷活的时候,曾经说过一句话,不知道你记得不记得了?”
范文斌知道,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里,爷爷作为旧社会里的江湖人物,确实受了很多苦和罪。每次运动来的时候,都首当其冲,接受贫下中农无休止的批斗,又一次,还差一点被打死在批斗会上。
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出生,具体的批斗场景,也没有见过,但是,自记得事情起,从爷爷的叙说中,完全能够感受到当时的气氛是如何激烈。
后来,上了大学,看了很多文学历史哲学方面的书籍,眼界大为开阔,思维也随之深刻,才明白,当时之所以采取暴风骤雨式的猛烈扫荡,在那个很特殊的年代里,完全是为了巩固新生的人民政权。
新中国建立初期,城市乡村社会存在诸多问题,其中娼妓、赌博、毒品问题尤为突出严重,为将旧中国遗留下来的城市改造为“稳定的、侧重生产的、平均主义的、斯巴达式简朴的、有经济保障的、且犯罪、腐败、失业和其他罪恶较少的城市”,党领导全国人民对旧中国遗留下来的各种城市乡村社会问题进行了全面治理。
禁娼禁烟禁毒,严厉镇压反革命,不仅关乎城市性质的变化,更是城市社会中"人"本身全面社会主义改造的基本要求。这一城市改造活动的大力推行,为将旧中国遗留之消费城市转变为社会主义新型生产城市奠定了坚实社会基础。
于是,对发生在那个特殊岁月里的各种应接不暇的暴风骤雨般的运动,以及以爷爷范正坤为首的江湖帮会哥老会成员的遭遇,有了新的很深刻的认识理解。“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建国初期,新生的人民政府对广大乡村的治理,主要任务是尽快地稳定基层社会秩序,巩固新生的人民政权,因而,乡村治理体现了新旧结合的诸多特征。
在这一过程中,虽然大体上保留了国民党时期的治理体制,留用了一些表现较好的旧人员,但是,新政权的民主建政也在一步步地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1950年,政务院通过的《乡(行政村)人民代表会议组织通则》和《乡(行政村)人民政府组织通则》,极大地规范了乡村政权的建设,但是,根本变化则来自于声势浩大的土地改革运动,简称“土改”。
以土地改革为核心的群众建政运动,不仅为新政权培养了一大批既熟悉地方情况又积极拥护人民政权的优秀分子,还为此后的民主建政奠定了深厚的组织和群众基础,农民协会和党的基层组织开始在乡村治理中发挥了关键作用。
在大安县糜滩乡范家渡村,这一运动的显著成果,就是以范正坤为首的旧社会江湖帮会哥老会的统治彻底垮台和覆灭,而李积真作为贫下中农的杰出代表,担任范家渡大队书记,建立起了新的人民政权基层组织。
此刻,见父亲用沉重的语气问自己,范文斌脑海里又一次浮现出了那个很特别的场景。在摘掉“四类分子”的帽子时,爷爷面对滚滚黄河,很久,才说出来的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李家人根本不值得同情”。
他知道,范家和李家,在范家渡这个濒临黄河的小村庄里,进行了长达半个世纪的争斗,如今,这种争斗,还在暗中进行着。年初,弟弟范文功和李满荣争着当村委会主任,就是很典型的例子。
“爸,我记得。爷爷说的这句话,我记得很清楚。”范文斌也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略显无奈地说,“这件事情,已经成了历史。再说,这和李满荣借钱给我,没有一点联系。”。
上辈人之间的恩恩怨怨,是那个很特殊的时代造就的,不应该影响下代人的生活。如今,时代已经发展到二十一世纪,还这样不依不饶耿耿于怀,在他看来,确实有点不值得。
当年,李积真的母亲贫病交加死后,他父亲,一个从河南逃荒流落到大安的很老实的外地人,无依无靠,为了生活,不得不领着儿子走进黄河两岸的首富范家那青砖碧瓦的高楼大门,替其放羊谋生。
“我也知道,这是历史。可是,你借了李满荣的钱,李积真那个老杂毛,到处宣扬,说是没有他儿子,你的公司早就垮了。”范有民吐出一口浓浓地烟气,颇为气愤地说,“这口气,我实在咽不下去。”。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又一次想起了父亲范正坤当年被五花大绑地捆在大戏院的柱子上,接受批斗时的情景。那个时候,范有民正是年轻小伙子,也正是最爱面子的时候。
正因为出生于这个很特殊的家庭,直到年届三十,还没有娶上媳妇。在那个很讲究家庭出身的年代里,谁家的姑娘愿意嫁给一个臭名远扬倒霉透顶的旧社会哥老会头领的儿子呢?
这时,坐在热炕上的王芳也插话说:“他李满荣就是主动给你借钱,你也不能要。斌斌,李满荣是个啥人,你还不清楚?小心上了他的当,到头来吃亏。”。
王芳嫁进范家的时候,正赶上范家最倒霉最被人瞧不起的时候。起初,她很不情愿,但是,在父亲的严厉逼迫下,不得不坐着马车,从大安县城来到一河之隔的范家渡。
大婚的那个晚上,裹紧被子,系紧裤腰带,不让范有民近身。她不明白,范家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赫赫有名财大气粗人人争着攀附的范家了,而是一个破落的名声很臭的受人人欺负的家庭,父亲为什么要将她嫁给恶霸地主范正坤的大儿子呢?
见此情景,范有民站在屋子里,迎着煤油灯散发出来的昏暗灯光,紧紧克制着强烈的欲望,过了很长一会儿,才神情很冷淡地说了一句“嫁给我,你不会受罪的。”。
说完,就走出了屋子,在滴水成冰的夜里,卷了一支老旱烟,望着月光朦胧的夜空,默默地抽了起来。大婚带来的那种特别的兴奋喜悦,荡然无存之余,还充满了浓重的辛酸和悲哀。
小时候,他以有范正坤这样一个父亲而倍感自豪,被人们称作“范家大少爷”的那种感觉很美妙,而如今,又因为父亲的缘故,成了人人可以欺负的狗崽子。
虽然仅仅上了几年私塾,解放后就一直在生产队里从事最辛苦的劳作。后来,小小年纪,又被大队书记李积真派到蒙县去挖煤。当时,叫搞副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