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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玉趾暗来会心情脉脉 高轩乍过握手话绵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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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西听说请客,早就回来参与。可是一看到来宾,全是太太少奶奶,不但没有男宾,而且时髦的小姐也很少。燕西一看这种情形,当然无插足之余地,在院子里徘徊了一阵,只得又走了出去。一拐弯儿只见润之站在前面。燕西道:“六姐怎么不去听书?”润之皱眉道:“那有什么意思?我听得腻死了,亏他们还有那种兴致,听得津津有味。”燕西道:“这书不定说一个月两个月,若是天天有这些个人听书,招待起来,岂不麻烦死人?”润之笑道:“那也是头两天如此罢了。过久了,他们就没有这种兴致的。你在这里作什么?也要听书吗?大概不是,秀珠妹妹在这里,你是来找秀珠妹妹的罢?”燕西道:“她来了吗?我并不知道。”润之道:“她大概早就找你了,你倒说不知道。你快快会她罢,人家等着你哩。”燕西道:“她在那里听书听得好好的,我去会她作什么?”润之道:“她哪里又要听书?她来了,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燕西道:“六姐,你和他们一样,说起来总像我和她有好深的关系似的。你一提起,我倒有一件事托你哩,走,我到你屋里去慢慢地把话告诉你。”润之道:“你又有什么事托我?别的没六姐,有事就有六姐了。”燕西道:“这事除了六姐,别人是办不动的。”润之道:“既然如此,你就告诉我,看是什么事,倒舍我莫属?”燕西跟着润之,到她屋里去,先抽了一根烟卷,后又斟了一杯茶喝了。润之道:“你到底有什么事?快说罢。”燕西笑了一笑,又斟半杯茶喝了。润之道:“你这是怎么了?你不说,就请罢。”燕西笑道:“说是说的,不说为什么来了哩?上次我不托六姐一件事吗?”润之道:“上次什么事托我?我倒记不起来。”燕西道:“上王家去听戏,忘了吗?”润之道:“呵!是了,这回又是听戏不成?”燕西笑道:“听戏倒不是听戏,人还是那个人。”润之道:“这个密斯冷,我倒很欢喜的,还有什么事呢?”燕西笑道:“我想请六姐到她那里去一趟。”润之道:“你的意思是要我去回拜她吗?这些个日子了,还去记那笔陈账?”燕西道:“不是陈账,这是去算新账。你能去不能去哩?”润之道:“为什么事去哩?无缘无故,到人家去串门子吗?”说到这里,燕西只是仰着头傻笑。润之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自个儿倒笑起来了?”到了这种情形之下,燕西不得不说。就把自己和清秋有了婚约的始末,略微说了一说。润之道:“怎么着,真有这事吗?”燕西道:“自然是真的,好好的我说什么玩话?”润之道:“你怎样和家里一个字也没有提起?”燕西道:“因为没有十分成熟,所以没提。现在我看她母亲,也是可以同意的。她那方面,总算不成问题,只有看我们这一方面怎样进行了?”润之把两只手抱着膝盖,偏着头想了一想,沉吟道:“爸爸大概是无可无不可,就怕妈嫌门第不相符。而且这事突如其来,也容易让她见疑。”燕西道:“怎样是突如其来?我和她认识有半年了。”润之道:“你们虽然认识有半年了,家里可不知道。你早要是让她常在咱们家来往,家里还知道你有这样一个朋友。如今倒说你已经在外订婚了,这不是突如其来吗?”燕西道:“依六姐看,怎样办呢?”润之听了,半晌想不出一个主意。突然有个人在后面说道:“我以为你们走了呢?原来在这里参上禅了。”原来润之还是两只手抱着膝盖,只望着燕西。燕西却拿了一把小刀,在那里削铅笔,削了一截,又削一截。这时回头一看,只见敏之拿了一本英文书,从里面房里出来。燕西笑道:“五姐,我说的话,你大概都听见了,你能不能给我想个法子?”敏之道:“这要想什么,婚姻自由,难道二老还能阻止你不结这一门亲不成?”燕西道:“说虽是这样说,但是家里全没有同意,究竟不好。况且人家总是要到咱们家来的,难道让人家一进门,就伤和气吗?”敏之道:“你瞧,媳妇儿没进门,他先就替人家想得这样周到。”燕西道:“什么想得周到不周到,这是真话。”敏之道:“依你,要怎样办呢?”燕西道:“就因为我自己没有主意,有主意,我还请教作什么呢?”润之道:“他的意思,要我先到冷家去一趟,我不懂什么意思?”燕西道:“那有什么不懂?咱们先来往来往。以后认识了,话就好说了。”润之道:“你倒会从从容容地想法子。家里的人很多,为什么单要我去呢?”燕西道:“总得请一个人先去的。若是先去的人,都说这一句话,那就没有人可请了。六姐对我的事,向来就肯帮忙的。这一点小事,还和做兄弟的为难吗?”说毕,就望着润之嘻嘻地笑。润之道:“你别给我高帽子戴,随便怎么样恭维我,我也是……”燕西连连摇头道:“得,得,别给我为难了。五姐,你给我提一声儿,成不成?”敏之道:“润之,你就给他去一趟,这也不要什么紧。”润之道:“紧是不要紧。我无缘无故,到人家那里去坐一会儿,那是什么意思,不显着无聊吗?”燕西本来托润之去,是事出有因的,润之头一句话,就把他一肚子话吓回去了,话只说了一半。这时想说,又不敢说,找了一张白纸伏在桌上,用铅笔只管在上面写字。写了一行,又一行,把一张纸写满了。敏之道:“你还是这个毛病,正经叫你写字,你不写。不要你写字,你倒找着纸笔瞎拓。”说时,一伸手,把那张纸拿了过来。只见上面写着许多“将如之何”四个字。此外零零碎碎地写着一些冷、结婚、爱情、恋爱神圣、自由,各种字样。敏之说道:“就这一点的事儿,何至于就弄得一点办法没有?我就替你担这个担子,到冷家去一趟,未见得这事就会得罪了谁?”燕西听说,走过去,深深地对敏之作了一个揖。敏之笑道:“瞧你这一副见菩萨就拜的情形,我又要好笑。”燕西道:“五姐说去,定哪一天去?我好先通知那边一声,让人家好准备欢迎。”敏之道:“为什么还要通知人家?”燕西笑道:“人家是小家庭,连个茶水都不大方便。去了一位生客,她就有得张罗,而且她也托着我了,说是咱们家有人去,得先告诉她。”润之道:“小孩子说话,学得这样贫嘴贫舌的,说几句话,倒接连闹了两个‘她’字。她是谁?谁又是她?小家子气!”燕西笑道:“我这是顺口说的罢了,又不是存心这样。”敏之道:“不要说这些废话罢。我想停天去,或者早一点,就是后天下午去罢。我也不必专程到她那边去,就算到你贵诗社去玩,顺便到冷府上去看望看望得了。话已说完,你去罢。我这里正在看书,给你咭咭呱呱一闹,我就看不下去。”
  燕西还要说什么,敏之却只管催他走。燕西没法,只得走出来。转过这个屋子,电灯下遇到秋香。她笑着把脖子一缩道:“七爷,白小姐来了。”燕西道:“白小姐来了,关我什么事?”秋香笑道:“怎样不关事?人家早就等着你呢。”燕西笑道:“你这小鬼头,倒坏不过,我要……”说着,伸手要来摸她的头发。秋香身子一闪,一溜烟地跑了。燕西心想,秀珠来了,我怎样没看见?她来了,我简直不睬她,她也是要见怪的。我且去听一听书,看她怎么样?于是转身又走到楼下客厅里来,在廊外故意慢慢地踱过去。正在这时,回头一望,只见秀珠坐在玉芬并排,玉芬却用手向外指着指给秀珠看。秀珠向外一看,六目相视,都是一笑。燕西不好停留,自走了。玉芬却用手拐着秀珠,低低地说道:“去去,人家在等你哩。”秀珠微微将身子一扭,瞟了她一眼,依然坐着不动。但是过了五分钟,秀珠悄悄地就离开座走了。她走出来,先到润之那里来坐。润之笑道:“老七刚才在这里。去听书去了,你没见他吗?”秀珠道:“没见着。”润之道:“这时候,他大概在书房里哩。”秀珠笑道:“我不要会他。”坐了一会儿,却向玉芬这边来。这屋子里的男女主人翁,全不在这儿。秋香道:“白小姐,七爷在家呢,你会见他了吗?”秀珠听了她这话,倒有些不好意思。笑道:“不要胡说!小孩子倒这样快嘴快舌的。”秋香道:“这是实话,七爷刚才在这儿找你呢。”秀珠道:“我不和你说了。”说毕,抽身就走了。她走出来,顺着长廊走,走尽了头,这里已是燕西的书房了。迎面呛了一口风,不觉咳嗽起来。这些时候,燕西因父母追问得厉害,就说落花胡同那个诗社,已经取销了。在家住的时候较多,今晚上因为混得不早了,也就懒于出门。找了一本小说,躺在床上看。这时,忽听得外面有女子的咳嗽声,似乎是秀珠的声音,便问了一声是谁?秀珠答道:“是我,七爷今天在家吗?难得呀。”燕西听着,掷了书本便迎了出来。笑道:“请在我这里面坐坐,如何?”秀珠道:“我是坐久了,出来散步散步,我还要听书去呢。”燕西道:“那个书有什么听头?我这里正沏了一壶好茶,坐着谈谈罢。”秀珠一面走着,一面说道:“好久没到贵书房了,倒要参观参观。”秀珠坐下,燕西便要去捺桌边的电铃,秀珠瞧着他微笑,站起来连忙用手按住他的手,问道:“这是为什么?”大家复又坐下。燕西道:“我叫听差来,预备些点心给你吃。”秀珠眼皮一撩,笑道:“你就是这样,芝麻点大的事,就要闹得满城风雨。我坐一会儿就走,又要吃什么点心?”燕西道:“贵客光临,难道就这样冷冷淡淡地招待吗?”秀珠道:“冷淡不冷淡,不在乎这种假做作上做出来,那要看各人心里怎样?”燕西道:“就以各人心里而论,那也不算坏。”秀珠道:“哼!你不要说那话罢,把我们当小孩子吗?”燕西笑道:“好一会子,闹一会子,也就和小孩子差不多。把你当小孩子,还不是正恰当吗?小孩子多半是天真烂漫的,把你比小孩子,就是说你天真烂漫,那还不好吗?”秀珠道:“少要瞎扯罢,我倒是有一件事要来和你商量。”燕西听到她说,有一件事要来商量,心里倒跳了几跳,便问道:“有什么事呢?只要办得到,我无不从命。”秀珠道:“这是极容易办的事,怎样办不到?可有一层,就怕你不肯办。”燕西道:“既然容易办,我为什么不肯?这话很奇了。”秀珠笑道:“不但是容易办,而且与你还有极大的利益。不过你对于我,近来是不同了。我说的这话,怕你就未必肯依?”燕西本坐靠近书架的一张沙发椅上,于是顺手掏了一本书,带翻着带问道:“究竟是什么事呢?你且说出来,咱们商量商量。”秀珠笑道:“看你这样子就不十分诚恳,我还说什么呢?”燕西道:“你现在也学得这种样子,一句平常的话,倒要作古文似的,闹这么些个起承转合。”秀珠笑道:“我问你,记得是什么日子了吗?七月可快完了。”燕西被她这一句话触动了灵机,不由得恍然大悟。笑道:“是了,是了,难得你记得,究竟咱们非泛泛之交。”于是左腿架在右腿上,尽管摇曳,笑道:“请问,你要怎么样办呢?”秀珠道:“怎样办呢?还得问着你呀。”燕西道:“怎样问着我呢?据我说,我是谁也不敢惊动,免得老人家知道,又要说话。”秀珠道:“不过我们约着几个人,私下热闹热闹,又不大张旗鼓地闹,有谁知道呢?”燕西站起来,对着秀珠连作几个揖,笑道:“我不管你怎样办,我这里先道谢了。”
  这个揖作下去,恰好是阿囡送了一碗麦粉莲子粥进来,倒弄得燕西不好意思。秀珠倒很不在乎,笑着问道:“阿囡,七爷是八月初二的生日,你知道吗?”阿囡道:“是呀!日子快到了,我可忘了哩。”秀珠道:“我刚才对他说,要替他做生日,怎样做还没有说出来,他倒先谢谢了。”阿囡道:“到了那天,一定给七爷拜寿的,七爷怎样请我们呢?”燕西道:“你还没有说送礼,倒先要我请你。”阿囡道:“好罢,明天我就会商量出送礼的法子来,只看七爷怎样请得了。我还有事,明天再说罢。”说毕,转身就走了。燕西笑道:“这孩子很机灵。你看她话也不肯多说两句,马上就走了。”秀珠笑道:“你说什么,我也要走了。”燕西道:“多坐一会儿罢,难得你来的。”秀珠道:“你府上,我倒是常来,不过难得你在家罢了。”燕西道:“不管谁是难得的,反正总有一个人是难得相会。既然难得,就应该多谈一会儿了。”秀珠道:“让我去罢。坐得久了,回头又让他们拿我开玩笑。”燕西笑道:“既然怕人开玩笑,为什么又到我这里来?”秀珠道:“我原不敢来惊动,免得耽搁了你用功。我是走这里经过的呢,我要听说书去。”燕西道:“那种书,全谈的是一些佳人才子后花园私订终身的事,有什么意味?倒不如我们找些有趣的事谈谈,还好得多。”秀珠来了这久,也没有喝茶,这时顺手拿起桌上的茶杯。燕西连忙按着她的手道:“冰凉的了,喝了你会肝痛。我这碗麦粉粥很热,找一个碗来,给你分着喝罢。”秀珠道:“算了罢,这一点东西,还两人分着吃。”燕西笑道:“这也不充饥,也不解渴,只吃着好玩罢了。”说着,找了一个四方瓷斗,就把麦粉粥倒给里面,秀珠一摔手道:“真是孩子脾气,我不和你胡缠了。”说毕,起身便走。燕西要来拦阻,已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