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色清冷,带着一丝寂寥。
这是苏寒与神里绫华她们为百姓施粥的第三天。
雪花纷飞,雾气弥漫,身着单薄衣裳的老翁搓着冻得通红的手掌,呼吸在冷气里蒸腾。
昨夜离岛的雪下得很大,巷道中堆积着厚重的积雪,老翁驱使的炭车也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车辙与牛蹄印。
他要赶往南边的集市上,尽快将堆积的木炭卖出,给躺在病床上的老伴治腿病。
天寒地冻,田地里的庄稼早已冻死,商人们奉勘定奉行之命,趁机将粮食哄抬到到天价。
多亏了将军大人体恤民心,令社奉行的白鹭公主施粥赈灾,才让老翁最近手里不那么拮据。
未曾想,老翁才至集市不久,便迎面遇上了两名骑着骏马身着紫衫的男人拦在他的面前——他们是勘定奉行府的人。
管事之子柊敬太手里一手攥着马鞭,一手拿着文书,趾高气扬地看着老翁。
“喂,老头,你身后这车炭,我们勘定奉行大人要了。”
老翁惊惧不已,嗫嚅道:“大人,这不好吧,我的炭是要卖钱的……”
柊敬太嗤笑道:“钱?笑话,我们勘定奉行拿人东西岂有不给钱的道理?”
说着,柊敬太朝身边的武士使了个眼色,武士顿时心领神会,取来半匹红纱与一丈绫,随意挂在了牛头上。
武士冷声道:“拿好,可别说我们买你炭不给钱。”
老翁眼中尽是悲色:“就这么点根本不够一车炭的钱啊。”
柊敬太脸色一冷,走下马来推了老翁一个踉跄。
“给脸不要脸,买你的炭是给你面子,你还想要多少钱?给我拉走!”
武士冷笑一声,当着众多人的面,拉走了老翁的那车炭。
老翁跌坐在地上,被炭熏黑的手指捂住面颊,眼泪从指缝里溢了出来,继而嚎嚎大哭,任由围观的人指指点点。
鸣神岛,天领奉行府。
老翁跪在地上,恳求奉行府上的武士们为他做主。
但武士们一听是勘定奉行,便纷纷露了怯色。
更有甚者,还拔出武士刀恐吓老翁,让他不许再将这件事情说出去。
老翁心灰意冷地走出了天领奉行府,看着怀里的一丈白绫,打算以自缢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冷不丁的,老翁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待老翁回头看去时,身后却是空空如也,唯有手中被人塞了一张字条:[去粥棚找苏三为你做主]。
……
绀田村,粥棚内。
“听说了吗,正午时分,将军大人就要在千手百眼神像前举办第一百颗神之眼的[狩眼仪式]了。”
“我也听说了,好像有人说,这次被狩眼的对象,正是社奉行的托马先生。”
“托马先生是个好人,没想到他也要被收缴神之眼了,还是将军大人亲自收缴。”
“但这与我们无关,我们已经穷得饭都吃不起了,哪还有心思关注这些?”
“唉,要是将军大人能管管这些人就好了……”
“嘘,别说了,小心被勘定奉行和天领奉行的人听到……”
“可我听说苏三大人也是天领奉行麾下的足轻,怎么人与人之间就那么不一样呢?”
听着众多百姓的议论,苏寒面色平静,瞥了一眼怀表上的时间,继续挨个为他们施粥。
派蒙小声问道:“苏寒,我们什么时候去救托马?”
苏寒淡淡道:“等……”
派蒙不解地含着手指:“等?”
荧低声解释道:“等待时机成熟。”
未过多久,排队等粥的队伍突然骚动起来。
这些天一直安守本分,排队等粥的那名老翁竟不顾他人阻拦,踉跄着冲到苏寒身前,猛然跪了下去。
老翁跪在苏寒身前眼中含泪道:“请苏三大人为我做主。”
苏寒眉头微皱,向维持秩序的社奉行武士吩咐道:“扶他起来说话。”
老翁就这样跪在雪地中,怎么也不肯起来,只是卑微地磕着头,泣涕不已。
“老头子整年在南山里砍柴烧炭,就是为了赚上那么一点辛苦钱,给我卧病在床的老伴治病。”
“冬天突然来了,可我辛辛苦苦烧的一车炭却被勘定奉行府的管事抢了。”
“我找遍天领奉行府上的所有武士,没人愿意帮我。但有人说,您可以帮我。”
“苏三大人,我能指望的只有您了,如果您也帮不了我,我只能吊死在勘定奉行府前了。”
平民百姓们骚动不已,看向老翁的眼神充满同情。但他们知道,这件事情,没有人敢管的。
那可是勘定奉行府,就算是天领奉行的[与力],也不敢管这件事情,更别说苏三大人只是一名小小的足轻了。
苏寒沉默了一会儿,亲自走到老翁身前,将他扶了起来,神色严肃道:“其他人不敢管的事情,我来管。”
“其他人不会为了一车炭,一个卖炭翁,做出得罪勘定奉行的事情,但我苏三会。”
荧缓缓走到苏寒身前,亲自为他披上天领奉行武士的制服,为他戴上官帽。
苏寒继续问道:“诸位,有谁敢与我一起去勘定奉行,将那贪官污吏拿下?”
看着眼前排队等粥的一条长龙,冰冷的雪花沾染了他们的发际,脸颊,而后缓缓融化。
平民百姓们心中憋着一腔愤慨,但始终无人敢站出来应声。
是的,他们在害怕。
自古民不与官斗,勘定奉行与天领奉行欺压平民百姓这么多年,不是没有人反抗过,但结果如何呢?
对于他们的沉默,苏寒并未感到意外。
卖炭翁虽然可怜,比起托马的遭遇来更能令他们感同身受,但还是不够。
因为他们现在还有唯一的希望——粥棚。
这些生活在最底层的百姓们只要图一口饱饭,谁会愿意抗争呢?
就算卖炭翁真的在勘定奉行府前自缢而死,也不过徒增百姓们心中的悲凉罢了。
但苏寒心底比谁都清楚,百姓们积压在心中的怒火已经快达到了极限。
这时只需要有人站出来将最后的引线点燃,百姓们就会一哄而起,无需苏寒出声,他们自然会向两大奉行举起叛旗。
荧唇瓣微启,低声道:“时机成熟了。”
嘭——
璀璨的烟花突然在远处的天空中迸溅开来。
未过多久,事先安排好的武士们便骑着骏马赶了过来。
他们戴着头巾,蒙着面颊,身着勘定奉行武士的紫衫制服。
为首的武士抽出银亮的武士刀,在百姓们的惊呼声中,一脚踹翻了粥棚中的锅炉。
“这里是勘定奉行的地盘,谁让你们施粥了?有取得过我们柊慎介大人的同意吗?”
社奉行的武士们走上前去想要与他理论,却被那名武士扇了一个耳光。
“呸,一群刁民,怎么不饿死你们?还指望吃粥?”
“各地的粥棚都已经被我们砸了,我看你们还怎么喝!”
百姓们的眼眶红了,纷纷攥紧了拳头,紧紧咬着牙,死死瞪着他们。
勘定奉行这些武士们的所作所为,无疑是摧毁了他们最后的希望。
终于,人群中走出了一名青年——那是八酝岛的保本医师。
保本眼睛通红,咬着牙问道:“我们的要求已经很简单了,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为什么我们连活下去的权利都要被勘定奉行剥夺呢?”
勘定奉行武士们见势不妙,急忙跳上骏马甩鞭离去:“你们等着,想造反是吧?”
“勘定奉行大人不会放过你们的,今天在场的人,你们的妻室,长辈,孩童,都难逃脱勘定奉行的制裁!”
百姓们积压已久的不满终于在此刻爆发,怒声咒骂着勘定奉行与天领奉行,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
见时机终于成熟,苏寒缓缓抽出了银亮长刀:“没有人能欺压我们,我们不是贱民,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将军大人的子民。”
“人命岂能贱如草芥?这乱世之中难道就没有王法吗?”
“今日.我等若冷眼旁观,他日祸临己身,则无人为我摇旗呐喊!”
“我再问一遍,有没有人敢与我一起去勘定奉行府,将拿贪官污吏拿下?!”
百姓们红着眼睛,心中憋着的怨愤尽在此刻喊出:“有!”
……
勘定奉行府的守备极其森严,还未等苏寒等人接近勘定奉行府,就已被守卫的武士拦了下来。
看着跟在苏寒身后那些乌泱泱的百姓,武士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色厉内茬地喊道:“你们想干嘛?”
“这里可是勘定奉行府,这么多人聚众闹事,是想造反吗?”
苏寒懒得与这名武士多作废话,朝派蒙使了个眼色。
派蒙顿时会意,噗的一声,喷出麻痹吹箭将武士放倒在地。
苏寒朗声道:“诸位,我们绝不能放过任何一名坏人,也不能错杀任何一名好人。”
“今日来勘定奉行主要为了柊慎介与他府上的管事而来,其余为他效命的武士一律打昏,待审清罪行后再做处置。”
说着,苏寒与荧领着一众百姓继续向前,沿途所见的武士一律打昏,直至来到勘定奉行府前,苏寒才就此停下。
守在勘定奉行府前的[同心]武士平时嚣张跋扈,跟着府中管事一同欺压百姓,压榨他国旅客,早已被百姓恨之入骨。
但这名武士死到临头犹自未知,反而一眼就认出了苏寒身侧的那名老翁,对其讥笑不已。
老翁指着武士愤怒地喊道:“就是他,就是他跟管事的儿子抢了我的炭。”
武士讥笑道:“老东西,什么叫抢?我们勘定奉行大人买你的炭是看得起你,别他妈给脸不要脸。”
“不是给了你半匹红纱与一丈白绫了吗,还想怎样?”
“自己来也就罢了,还带了这么多贱民过来,哦,还有一名足轻与外国人,你们是想造反吗?”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了武士的脸上,将其打落了三颗牙齿,半边脸颊也变得红肿不已。
派蒙叉着小腰,替苏寒吩咐道:“把你们勘定奉行叫出来,否则我们就不客气了!”
武士恨恨地看了苏寒等人一眼:“小小的一名足轻,也敢下克上?好好好,你们是真打算造反是吧?”
“等着,今天我大野木要是不把你们全弄死,我名字倒过来写!”
说罢,武士踉跄着冲入府中,逃得飞快。
咚咚咚咚——
管事屋的房门被大野木武士急促敲响。
柊敬太走了出来,一脸不耐道:“谁这么敲门呀?哟,这不是大野木吗,你的脸怎么变成这样了?”
大野木捂着脸颊道:“早上那名卖炭的贱民带了很多贱民过来闹事,还指名道姓要见我们勘定奉行大人。”
“您看我的脸,就是被那贱民带过来的足轻给打的,哎哟,疼死我了。”
柊敬太勃然大怒,眼色变得阴狠起来:“真是不知好歹的贱民。”
“要是我中饱私囊的事情被柊慎介大人发现了,我还怎么接替我爹的位子?”
“大野木,你看清楚了没有,那名贱民带了多少贱民过来?”
大野木犹豫片刻,吞吞吐吐道:“百来号人吧,还有一名足轻,一名黄毛外国人,一只白色大号飘浮灵。”
柊敬太松了口气,冷笑道:“不过百来号人而已,还敢来勘定奉行府上闹事?”
片刻过后,勘定奉行府上传来大量嘈杂的脚步声。
近百名持着武士刀的武士们涌出了勘定奉行府,冷冷地注视着卖炭老翁以及苏寒等人。
柊敬太眼神倨傲:“刚才是谁打了我的手下?站出来,跪在地上磕三个响头,然后剖腹谢罪,我可以放过他的家人。”
“还有你们这帮不知好歹的贱民,看在天寒地冻的份上,我们勘定奉行老爷体恤民心,好心给你们施粥。”
“你们竟然不领情,想跟着这老东西一起过来送死?给我打!打到他们不敢再来!”
此话一出,武士们毫不犹豫地便冲了过去。
但未等武士们走到那群惊慌失措的百姓身前,身躯便已被漫天飘落的樱花瓣绞碎,大量的鲜血喷涌而出,浸湿在雪地中。
欲求不满的积雪饥渴地啜饮着犹如葡萄美酿般的鲜血,很快便染成了深红色。
啪嗒一声。
大野木眼中流露出严重的惊恐之色,武士刀掉落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