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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冯京篇 - 醉花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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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新娘
   
    隔着一重红绡纱幕,他看见她坐在妆台前,十七八女儿,长裙曳地,背对着他,正伸手去摘头上的珠翠团冠。
   
    所着的红素罗大袖衣右侧袖口因此滑落至手肘处,她露出一段戴着细缕金素钏的皓腕。那钏儿约有八九只,每一只都很纤细,随着她取发簪的动作悠悠地晃,发出细细碎碎的清亮响声,而她引臂的姿势异常柔软优美,纤长的手指轻点头上珠翠,仿若天鹅回颈梳羽。
   
    终于摘下那隆重的头冠,透过面前铜镜,她看见他身影,于是回眸,静静地注视着他。
   
    纱幕把她身边龙凤香烛的焰影晕开,使之幻发出七彩的光,映亮了她已洗却铅华的素颜。她目若寒星,下颌微扬,没有盛大发饰的拥簇,光洁的脖颈显得格外细长美好。这种回顾的姿态亦强调了她清晰的五官侧面,清绝秀雅,未及走近,仿佛已可闻见她袖底发际飘散的芝兰芬芳。
   
    后来他回想平生所见的新娘,其实她并非最美的那个,偏偏这一回首,那足以堪破世道人心的清澈眼波在他身上一旋,便成了他毕生难以忘却的记忆。
   
    他完全没料到所见的景象会是这样。片刻之前,他先是听见表哥一声惊呼,然后看见那位新郎自洞房中狂奔而出,逾墙逃走,因此他本以为,房中端坐的,若非妖魔鬼怪,至少也是个无盐嫫母。
   
    彼时他十一岁,父亲去世,母亲的表姐把他们接到京师小住,多赠财物,有接济之意。其间表哥李植娶亲,母亲因他尚处于行服期,不便观礼,便让他在后院回避了一日。晚间新人入洞房,宾客大多散去后,他才敢出来,在园中月下透透气。
   
    然后,便听见了不远处表哥的惊叫。
   
    这真是件怪异的事。他按捺不住好奇心,悄悄移步朝新房内探去,边走边想,表哥出身于官宦世家,现在是宫中侍禁,见过世面,亦有胆识,却不知这新娘有何等异状,竟令他惊吓至此。
   
    但竟然是这样。
   
    那优雅的新娘端详他须臾,随即起身,款款朝他走来,一褰纱幕,毫无阻隔地出现在他面前。
   
    “小弟弟,你也是李家的公子么?”她很温和地问,看他的眼神是极友善的。
   
    他摇头,垂目看她黄罗销金裙上绣着的瑞云芝草,说:“我姓冯。”
   
    “那么,”她微笑着,很礼貌地询问,“你可以带我出去么,冯小弟?”
   
    “你要去哪里?”他问。
   
    “回家。”她明确作答,解释道:“先前有盖头遮面,我不识路。你带我至门边就好。”
   
    她是要逃回娘家么?他想,于是迟疑着问:“是后门么?”
   
    “哦,不。”她笑而摆首,“是大门。”
   
    新郎逾墙逃走,新娘要公开地从大门回娘家,大概没有人想到这场婚事会是这般结果罢?他前一日还亲眼看着家中长辈热火朝天地筹备婚礼,且听见李植父母在向母亲憧憬将来含饴弄孙的情景。
   
    隐隐觉得向表哥的新娘指引回娘家的路有些不妥,可是,当目光触上她那双剪水双眸,他便觉得她一切要求都是合理的。
   
    带她至正厅堂前时,遇见了李植的父母及喜宴上几位未散的宾客。她不紧不迫,从容举手加额,拜别这对仅做了半日的舅姑,道:“阿翁,阿姑,李郎自云少年好道,不乐婚宦,希望退婚,现已舍新妇而去。新妇不敢有碍李郎修道,就此归家侍奉父母,望翁姑应允谅解。”
   
    言讫,她不待舅姑回答即已平身,裙裾一旋,在满座惊愕目光注视下朝正门走去。
   
    他快行数步,跟着她出门。
   
    此刻门外已停着一辆都中仕女常乘的牛车,驭车的是位翩翩少年,肤白貌美,头发是奇异的绀青色,表情恬淡宁和。见到新娘,少年双目微微一亮,当即下车前来相扶。
   
    而车上有人褰帘,一位俏丽的小姑娘探首出来,十五六光景,眉眼盈盈,顾盼神飞。
   
    “曹姐姐!”她带笑唤新娘,连连招手示意新娘上车。
   
    新娘答应了一声,却未立即过去。伸手于袖中,她取下一只金钏,再递给身边的孩子:“给你的,冯小弟。”
   
    他摆首,略略退后:“我不要。”
   
    她并不收回手中的礼品:“可是你帮了我,我想谢谢你。”
   
    他想想,道:“那么,你记住我的名字罢。”
   
    “好。”她浅笑应承,和言道:“敢问公子尊讳?”
   
    “我姓冯名京。”他回答,还稍微提高了声音,“京畿的京。”
   
    “嗯,幸会。”见他答得如此认真,她不由莞尔,而在他凝视她笑颜时,她悄然拉过他一只手,把那金钏套上他手腕,然后轻移莲步,在那少年扶持下上车,适才被小姑娘褰开的帘幕复又垂下,少年御车扬鞭,牛车启行,渐渐远去。
   
    此刻府中有人追出来,凝望她车后烟尘,欲言又止,惟有叹息:“这般性情……毕竟是将门虎女。”
   
    他听说过,新娘系出名门,是大宋开国元勋曹彬的孙女。
   
    在周遭一片叹息声中,他垂下衣袖,蔽住了手腕上的金钏。
   
    指尖回探,他悄无声息地轻触着那一圈陌生的金属品——那里似乎还残存着她手中余温——竟有点庆幸她今晚没有成为表哥的新娘。
   
    2.幽影
   
    画船载绮罗,春水碧于天,冯京穿着州学生的白襕春衫,步履轻缓地走过暖风十里江南路。
   
    有一小小的白色球状物自旁边绣楼上坠下,不轻不重地打在他幞头上。他凝眸看,发现是一枚这季节少见的、早熟的荔枝,被精心地剥去了果壳,滚落在地上,兀自闪动着晶莹水色。
   
    举目朝上方望去,见楼上栏杆后倚着一位螓首娥眉的美人,四目相触,她盈盈一笑,引纨扇蔽面,略略退了开去。
   
    面前小桥流水,耳畔弦管笙歌,他这才想到,今日路过的又是一径章台路。他亦不躲避,微挑眉角,朝那秦楼楚馆中的行首呈出了一抹温情款款的笑容。
   
    这时他年方弱冠,暂别居于江夏的母亲,游学余杭。在这被文人墨客反复讴歌的烟雨江南,诗书孔孟不会是生活的全部,除了郡亭枕上看潮头,更有吴娃双舞醉芙蓉,若不随同舍去薄游里巷,访云寻雨,倒会落得为人耻笑。似这般神女有心,含情掷果的事亦常有发生,他也是从那些足可满载而归的水果中意识到,原来自己有副得天独厚的好皮相。
   
    情爱之事上,他也算是略有天赋,很快学会用眼神作俘虏芳心的利器,也明白什么样的微笑才是恰到好处,威力无穷。因此,在这风月情场,倒是频频告捷,与他有过巫山之约的烟花女子不算多,但每位皆是个中翘楚。
   
    他是个靠领州县学钱粮度日的学生,平日尚须卖些字画贴补用度,因此那些名妓不肯收他银钱,只请他为她们作诗填词为谢。
   
    如今这位“铜雀春”的行首乔韵奴也是这样,先就与他声明,只求诗一首为缠头之资。但枕席之间,他随身携带的金钏被她窥见,她拈起仔细打量,笑道:“冯郎这个金钏儿就赐与奴家罢。”
   
    他当即从她手里夺回,直言道:“不可!”
   
    乔韵奴一怔,复又笑开:“奴家只是想取个冯郎身边物,留作念想,却不知那是个多贵重的宝贝,冯郎这般珍视,不愿与人。”
   
    他把幞头上镶的碧玉摘下,递与乔韵奴:“姐姐若不弃,就留下这个罢。”
   
    那也是他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乔韵奴接过看看,笑道:“冯郎这生意可做亏了。那金钏虽好,但分量太轻,没这块玉贵重。”
   
    他淡淡一笑:“原是因那金钏轻了,才不肯给姐姐的。”
   
    **************
   
    从“铜雀春”出来,莫可名状地觉得烦闷。冯京上了一水边酒楼,单点一壶酒,临窗独酌。°
   
    不自觉地,他取出那只金钏,像往常那样,一手持了,轻轻抚摩。
   
    一别数年,不知这金钏的主人后来做了谁家新妇。他怅然想,以另一手斟酒、举杯、饮尽、再斟,一杯复一杯,浑然不知长日将尽。
   
    很快有人注意到他,窃窃私语:“那就是乔行首看上的穷小子……”
   
    忽有一人冷笑,扬声说:“果然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
   
    冯京侧目一睨,见说这话的是一名着公服的胥吏。听这几人语意,想必是欲接近乔韵奴而不得的了。遂懒得搭理,他再斟满杯中酒,继续独饮。
   
    那人却无意放过他,盯着他手中的金钏,又高声道:“还好意思拿着女人首饰炫耀,也不知是从哪个粉头手里骗来……”
   
    话音未落,只听“嘭”地一声闷响,胥吏脸上已挨了一下重击,直直地仰面倒下。
   
    胥吏撑坐起来,见冯京立于他面前,冷面视他,那双对男子来说太过美丽的眼睛中闪过一道肃杀之光。
   
    胥吏不寒而栗,舌头也变得不太利索:“快,快把他,拿,拿下!”
   
    这一拳的代价是十天的自由。冯京被拘捕入县衙牢狱中,十天后才获释放。
   
    回到寓居的径山寺,管事的僧人前来告之:“近日寺中不便再留人住宿,还请冯秀才尽快收拾行李,明天便搬出去罢。”
   
    他一蹙眉:“是我给的香火钱不足么?”
   
    僧人摆手,连说不是,却又不肯解释原因。冯京想找几文钱给他,希望略为通融,怎奈囊中空空,所有银钱已被狱卒搜刮干净。
   
    此后一日,僧人屡次前来催促。冯京无奈之下只好收拾行礼,准备离开此地。临行前看看这居住数月的冷清斗室,不免感叹世态炎凉,竟至无处栖身,遂提笔,在寺壁上题诗一首:“韩信栖迟项羽穷,手提长剑喝秋风。吁嗟天下苍生眼,不识男儿未济中。”
   
    *************
   
    在县城里奔波一整天,才找到个肯收留他的同学生员,寻得一陋室借宿。
   
    不想数日后,那曾拘他入狱的胥吏竟来学馆找他,客气地称他“冯秀才”,略显尴尬地说县令有请。
   
    他颇感讶异,但亦应邀前往。
   
    余杭县令请他入席,把酒言欢,嘘寒问暖,甚是殷勤。席间县令听他谈吐,越发赞叹,乃至半真半假地笑道:“苟富贵,毋相忘。”
   
    冯京觉出此中必有内情,遂着意试探,而县令亦于酒酣之余道出实情:“京中有贵人来,去径山寺烧香还愿,见了你题在墙上的诗,向僧人询问你的情况,然后说:‘这冯秀才如今虽然甚贫穷,但观他所留诗,可知其胸中自有丘壑,他日必贵显。’”
   
    冯京问贵人是谁,县令却又警觉,支吾遮掩过去,并不回答。
   
    宴罢县令说已为他另寻了一处妥当住所,明日即可入住,且赠钱数缗,差人好生送他回去。
   
    这钱冯京倒是很快派上了用场。借着贿赂下山购买什物的相熟僧人,他打听到,那到寺中烧香的贵人是位京中来的贵夫人,这几日宿于寺中,但具体身份,那僧人也说不知。
   
    见他流露好奇神色,僧人道:“你可别想去看!那夫人不知什么来头,一到寺中,县令就派了许多卒子前去把守,把寺围了个圈,闲杂人等根本无法入内。”
   
    冯京笑笑,又把一缗钱推至僧人面前。
   
    他换得了一身僧袍,又戴了个僧帽,扮作寺中和尚,于晚间混入径山寺中。
   
    那夫人身份想必真是非同寻常,门外守卫森严,门内亦在她可能经过的路上设了帷幕,寺中普通僧众皆不得入内。
   
    冯京入寺时,那夫人在正殿中行祝祷之礼,他避至帷幕后墙边一隅。仪式结束,夫人起身,他迅速上前,靠近那蔽住她所行道路的帷幕。
   
    夫人徐徐向前走,幕中明灯高悬,将她的影子清晰地映在了那层防人探视的布帛上。
   
    他在光线晦暗的帷幕外,随她影子缓缓移动,亦步亦趋。
   
    帷幕上呈现的,是她侧面的身影:五官轮廓秀美,头发高挽,以一样式简洁的冠子束着,露出的脖颈细长美好,她下颌微扬,从容移步,姿态高雅……
   
    眼前所见身影与他深处记忆渐趋吻合,他但觉双耳轰鸣,甚难呼吸,意识好似也在随着跳跃的焰火轻飘飘地晃。
   
    隔着这层薄薄的帷幕,她继续前行,他继续跟随,举步无声,但心跳的节奏却开始加速,他甚至有些害怕幕中之人会听见这出自他胸中的不安的声音。
   
    他的心终至狂跳,在仍萦绕于院内的诵经声和木鱼声中。他好几次想一把扯下帷幕,确认心底的猜测,但还是强忍下来,最后,当她走至两道帷幕接驳处,他才以微微颤唞着的手指掀起布帛一边,目光朝内探去。
   
    那些所有若隐若现、难以言说的期盼与情愫,随着这一瞥尘埃落定。他垂手跪倒于她看不见的帷幕之后,在光影流转间,寂寂无声地流着泪微笑。
   
    果然是她。
   
    他闭上了眼睛,心里却豁然开朗——纵然被天下苍生漠视、轻慢又何妨?只要她知道他,懂得他,那被他供奉于心中明镜台上的永远的新娘。
   
    3.梦泽
   
    大袖迎风,巾带飞扬,冯京气喘未已,却不稍作停歇,沿着水岸疾奔,追上远处那艘飘向水云间的龙舟画船,是他模糊的目标。
   
    从僧人那里得知她乘舟北上的时间,本以为自己可以淡然处之,他特意于那时邀了两位好友,寻了一酒醇景美处,对饮行令,吟诗作词,原是笑语不断,醺醺然斜倚危栏,似乎忘却了与她有关之事。偏偏这时有歌妓从旁弹起了琵琶,曼声唱道:“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对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
   
    江边潮已平。
   
    他笑容凝结,他心绪紊乱,怀中的金钏温度似陡然升高,炙灼着他心脏近处。
   
    那个世间最懂得他的女子就要再次离开他了。此番一别,横亘于他们之间的漫漫光阴,会否又是一个十年?又或者,他将再也见不到她?
   
    他蓦地站起,未向朋友解释一字,便向船行处奔去。
   
    她所乘的楼船已然启航,他便循着船前行的方向在岸边狂奔。所欲何为?他扶醉而行,未及多想,只是竭力跑着,以最快的速度缩短与她之间的距离。
   
    后裾拂过岸上沅芷醴兰,布履触及水中参差荇菜,拨开重重蒹葭芦荻,任凭衣衫为白露浸润,他甚至涉水而行,溯洄从之,但她却依然渐行渐远,慢慢飘往水中央。
   
    看着那一痕画船载着她和这年他所感知的明亮春景,一齐消失在烟波尽处,他终于颓然倒地,躺在荻草柳花深处,迷惘地看了看在他眼底褪色的碧宇青天,筋疲力尽地沉沉睡去。
   
    再次稍有知觉时,已是蛙声一片,月上柳梢。有人提了灯笼靠近他,以灯映亮他的脸。
   
    冯京蹙了蹙眉,用手略作遮挡,微微睁开惺忪睡眼,依稀辨出处于自己面前的是一女子身影。
   
    是她么?他模糊地想,欲再看清楚些,但灯光刺眼,且体内残醉阵阵袭来,昏昏沉沉地,连抬起眼睑都成了困难的事。
   
    白露沾衣,寒意彻骨。他觉得冷,继而隐隐约约地品出了此间的荒凉与孤寂,不由伸手向那光源处,像是欲抓住那团橙黄的暖色。
   
    那女子此刻正俯身仔细打量他,靠得颇近,以致他可以感觉到她的气息触及他脸庞,是一种清甜的少女香。
   
    他伸出的手抓住了她提灯笼的手腕,她的皮肤光滑细腻,且有他需要的暖意。他顿时发力一拉,那女子一声惊叫,灯笼落地熄灭,她跌倒在他怀中。
   
    他紧搂着她,既像是借她取暖,又像是想把她锁于怀中。她拼命反抗,挣扎得好似一只陷入捕兽夹的鹿。这激烈的举动和他腹中残存的醇酒一起,奇异地激起了他的欲望。他体肤燥热,血脉贲张,侧身将她压倒,她并不屈服,用尽全力想推开他起来,便这样两厢纠缠着滚落在荻花丛中,惊飞了两三只栖息于近处的鸥鹭。
   
    鸟儿扑簌簌展翅而飞的声音令那女子有一瞬的愣怔,而此刻冯京已搂住了她的头颈纤腰,低首在她的脸上眨了眨眼,让睫毛轻柔地在她面颊上来回拂过。
   
    她如罹电殛,浑身一颤,停止了所有动作,束手就擒。
   
    他的唇滑过她光洁的脸,品取她丰润双?唇上的女儿香,再一路吻至她肩颈处。轻轻含住那里的一片肌肤,唇齿厮磨,他阖上的眼睛仿佛看见了七色光,红绡纱幕后,有女子淡淡回眸,天鹅般优雅的姿态,袖底发际散发着芝兰芬芳。
   
    4.沅沅
   
    她似乎有十七八岁,但也可能是十五六岁。
   
    她身段匀称,姿态一如长成少女般美好,但眼睛却一清如水,神情举止犹带孩子气,又好似不比豆蔻年华的小女子大多少。
   
    她肤质细腻,但并不白皙,应是常在外行走,被阳光镀上了一层近似蜜糖的颜色。
   
    她的肌肤密实光滑,惟手心粗糙,生着厚厚的茧,可能常干重活。
   
    她有一头乌黑的长发,但很随意地胡乱挽了两个鬟,现在看上去毛毛糙糙地,有好几缕发丝散落下来了。
   
    她穿的衣裳很粗陋,质地厚重,颜色暗旧,并不太合身,大概是用别人的旧衣改裁的。
   
    她没有穿鞋,光着脚坐在地上,连脚踝也露出来了,那里的皮肤有几处蚊虫叮咬过的痕迹。
   
    她显然是个贫家女,但这好像并不妨碍她快乐地生活。此刻她手持着几支抽了穗的芦苇,正忽左忽右地挥打周围的蚊蝇,口中还轻轻地哼唱着歌谣。
   
    貌似昨夜的事也没影响到她的好心情。如果她是个如青楼女子一样的人,这自然不足为奇,可是……她此前分明还是处子之身。
   
    这也是令清醒之后的冯京倍感尴尬和愧疚的原因。所以他虽早已醒来,却还是没有立即坐起与她说话,还保持着安睡的姿势,眼睛只略睁开条缝,借着逐渐明亮开来的晨光悄悄打量这个被他冒犯的姑娘。
   
    她似乎,好像,并未因此厌恶他。因为她挥赶的蚊蝇,有一大半是他身边的。
   
    一只细小的蚊虫落在他下颌上,她那芦苇拂尘立即杀到,芦穗从他鼻端掠过,冯京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不得不睁开眼,即撞上她闪亮的眸光。
   
    “你醒了?”她俯身问,大大的眼睛里甚至有喜悦之意。
   
    他只好坐起,低首,好半天不敢看她。沉默良久,才道:“请问姑娘芳讳。”
   
    “唔?”她愕然,并没有回答。
   
    于是他换了种说法:“你叫什么名字?”
   
    “哦,”她明白了,笑着回答:“我姓王,名字叫元元。”
   
    “怎么写呢?”他很礼貌地欠身请教。
   
    “写?”她瞠目,惊讶地盯着他,好似听见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问题,然后笑出声来,“不知道!我一个字也不会写。”
   
    “那么,”他再问,“你的家人为什么会给你取这个名字呢?”
   
    她很快地给出了答案:“因为我爹喜欢元宝——虽然他从来没摸到过一锭真的。”
   
    如此说来,她的名字是“元元”了。冯京思忖着,拾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下了这两个字。
   
    那姑娘看着,问他:“我的名字就是这样写么?”
   
    他没有立即回答,举目看面前烟云碧水,随即又在每个字左侧加了三点水。
   
    “沅沅,”他轻声念着,对她道:“以后你的名字就这样写罢。”
   
    她很高兴地以手指轻轻碰触那溼潤土地上的字迹,一笔一笔地顺着笔划学。然后也问他的名字,他告诉她,也写了,她便继续学,带着微笑,口中念念有词:“冯……京……京……”
   
    仅就相貌而言,她算不上美人,但这天真烂漫的神态却极可爱。冯京默不作声地看着,心下越发懊恼。
   
    “对不起。”他垂目,诚恳地道歉。
   
    她一愣,旋即意识到他所指的事,停下手中动作,脸也不禁红了。
   
    他思量许久,终于下了决心,取出怀中金钏递给她:“这个给你。”
   
    他想对她稍作补偿,而这是他目前所有最珍贵的东西。
   
    她迟疑着,没有伸手接过,“你是要给我钱么?”
   
    “不,”他当即否认,想了想,说:“这是给你的礼物。”
   
    她这才欣然收下,把金钏戴在了手腕上。
   
    他一时又无言,茫然四顾,见近处水边泊着一叶扁舟,便问沅沅:“你是乘船来的么?家住这附近?”
   
    “是呀,我家就在二里外的莲花坞。”她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继续说:“对了,昨天我打渔回来,在上游遇见一艘好大的船,有两层,上面好多仙女一样的姐姐……有人叫住我,问我是不是往这个方向来,我说是,一位夫人就从舱中出来,命人取了些钱给我,说在船上看见有位秀才追着船跑了许久,现在离县城已远,恐怕回去不太方便,让我顺道载他回学馆。我就沿途寻找,天黑了才发现你躺在这里……你是她说的那位秀才么?”
   
    冯京不语,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沅沅如今戴着的金钏上,半晌后才黯然移开,答道:“不是。”
   
    “哦……”沅沅点点头,忽又一拍手站起来,笑道:“不管是不是,你也该回去了罢?来,坐我的船,我载你。”
   
    上船后她拒绝了他的帮助,引棹划桨姿势纯熟,载着他朝城里渡去。
   
    她身姿并不高大粗蛮,但刺棹穿芦荻,意态轻松闲适。他坐在船头,踟躇半晌,终于忍不住问她:“昨晚……你为何不推开我?”
   
    “推了呀!”她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说出此间事实:“本来我一直在推……”
   
    他赧然低首,差点一头扎进身侧清流碧渊。
   
    掩饰性地轻咳两声,他又低声问:“我是说,最后……”
   
    如果她坚持抗拒,他亦不可能用强。
   
    这个问题令她颇费思量。轻蹙着眉头望天须臾,她还是没找到答案,后来只迷惘地说:“我也不知道……”
   
    ******************
   
    “你以后会来看我么?”离别时,沅沅这样问。
   
    他不敢给她承诺,仅淡淡笑了笑。
   
    她亦很乖巧,默默转身离去,没有再问。
   
    数日后,冯京收拾行囊,离开了余杭,回到江夏的母亲身边。
   
    他没有在江夏找到期盼的平静。无论面对书本还是闭上眼睛,余杭的一切都好似历历在目,时而是帷幕后的影子,时而是水岸边的沅沅。他开始薄游里巷、纵饮不羁,却仍难以抹去那反复掠过心头的一幕幕影像。
   
    母亲因此常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不时摇头叹息。
   
    “京哥儿该寻个媳妇了。”邻居的婶子见状了然地笑,对冯夫人说。
   
    此后多日,冯家的主要宾客便是说亲的媒人。最后冯京不堪其烦,向母亲请求再度出行。
   
    “这次你想去哪里呢?”冯夫人问。
   
    冯京也屡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像是不由自主地,他最终选择的目的地还是余杭。
   
    去莲花坞找沅沅,原本只是想看她一眼。
   
    但一开始,从他问到的本地人眼神和口吻里,便觉出一点异处。
   
    “王沅沅?”他们通常是重复着他所说的名字,然后上下打量着他,露出一丝暧昧的笑意,才向他指出沅沅的居处。
   
    当他看见沅沅时,她正抡了根船桨,从她家茅草房中冲出来,恶狠狠地追打两名贼眉鼠眼的男子。
   
    她追上了一个跑得慢的,“啪”地一声,船桨结结实实地击在那人腿上。
   
    她把船桨往地上重重一顿,手腕上的金钏随着这动作晃动,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再敢找上门来说些不干不净的话,老娘见一个打一双!”她倒竖着眉头,扬声宣布。
   
    被打之人连声呻[yn],一瘸一拐地继续跑,一边跑着,却还不忘回头骂她:“肚子里怀着不知道爹是谁的野种,还有脸装三贞九烈!”
   
    冯京讶然,着意看沅沅腹部,才发现那里确实微微隆起,她应是有身孕了。
   
    沅沅闻言也不予争辩,探二指入口,响亮地吹了个口哨,立即有条黑犬从屋后奔出。沅沅一指前方那人,命道:“咬他!”
   
    黑犬应声追去,那人一声惨叫,抱头疾奔。
   
    沅沅得意地笑笑,提着船桨准备回屋,岂料这一转身,整个人便全然愣住,僵立在原地,无法再移步。
   
    冯京立于她面前,微笑着唤她:“沅沅。”
   
    她没有答应。默默地看他片刻,一只手局促地抚上了凸显的腹部。
   
    他留意到,小心翼翼地问:“我的?”
   
    她犹豫了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他敛容肃立,好一阵没再说话。她两眉微蹙,一会儿低头看他足尖,一会儿又不安地掠他一眼,可怜兮兮地,像是在问:“你不相信?”
   
    “令尊……”他终于又再开口,才说出此二字,立即又改了口:“你爹爹,在家么?”
   
    “他出门打渔去了。”沅沅回答。
   
    “哦……可以告诉我他的名字么?”
   
    “王阿六。”
   
    “那你翁翁叫什么?”
   
    “王有财。”
   
    “你公公呢?”
   
    “王富贵……你问这么清楚干什么?”沅沅警觉地反问:“他们欠你钱了么?”
   
    “嗯,不是……这叫‘问名’,提亲之初,理应叙三代名讳。”冯京解释,对她呈出温柔笑意,“沅沅,我想娶你。”
   
    她难以置信地瞪着他,须臾,忽然放声痛哭。
   
    从来没有这般大的姑娘在他面前像孩子一样地哭泣。他慌得手足无措,忙牵她回到屋里,好言劝慰许久,她才略略止住。
   
    然后,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睁大那双犹带泪痕的眼睛热烈地看他。
   
    “为何这样看我?”他微笑问她:“我脸上有元宝么?”
   
    “没有。”她认认真真地回答:“可是,你比元宝好看多了。”
   
    5.新妇
   
    冯夫人最后勉强允许沅沅进门,完全是看在她腹中孩子的分上。迎亲之前,她一想起沅沅低贱的家世就摇头叹息,不时抹泪,而过门后的沅沅也每每有惊人之举:一大清早就不见人影,临近中午时回来,捧着一盆在河边洗完的衣服;赤足在院中跑来跑去扫地晾衣服,渴了便奔到井边吊起一桶水仰面就喝;为捉一只逃跑的鸡可以爬到屋顶上去……
   
    冯夫人为此委婉地劝她,她却浑然不晓有何不妥,例如劝她穿鞋,她爽朗地一摆手:“没事,地不凉!”劝她别喝生水,她则说:“煮过的水没那么甜,就别浪费柴火了。”
   
    后来冯夫人搬出小孩来耐心跟她解释,说这样做对孩子不好,她才一一改了。
   
    此外她还有许多坏习惯,诸如喝汤太大声,偶尔说粗话之类,常让冯氏母子看得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不过,她有个最大的优点:她真诚地爱着她的丈夫和婆母,并且不吝于表达。
   
    为了让冯京和冯夫人觉得开心,她愿意为他们做任何事,虽然往往做过了头:为冯京磨墨会让墨汁飞溅到他脸上,为婆母捏肩捶背会疼得冯夫人暗暗朝儿子使眼色,示意他让沅沅停止……
   
    “沅沅是个好孩子,”后来冯夫人私下跟冯京说,叹叹气,“虽然有一些坏毛病,但,你慢慢教她,让她改过来就是了。”
   
    冯京很高兴母亲终于肯接纳沅沅,逐步去教沅沅改正以前的习惯,而她也确实在认真地学,不过,总有一些内容是屡教不改的,比如她对他的称呼。
   
    大概因为冯京一开始告诉她的就是他的大名,她后来对他便直呼其名,无论有人没人,见了他都会立即欢欢喜喜地唤:“京!”
   
    “你不应该这样称呼我,”冯京也曾向她说明,“妻子不能直呼其夫之名。你称我‘夫君’、‘郎君’,或我的字‘当世’都可以,就是别再叫我‘京’了。”
   
    “当世?”她仿佛听见了一个大笑话,立即哈哈地笑起来,那乐不可支的样子看得冯京也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字有所怀疑,反复琢磨其中是否真有可笑之处。
   
    而她的理由只是:“你这小名太难听了。”
   
    经冯京强烈要求,她终于答应不再当众称他为“京”,但后来事实证明,在这一点上,她相当健忘。
   
    有一日冯京请两位州学同舍到家中做客,之前嘱咐沅沅好好做两个菜,她猛点头,乐呵呵地准备去了。而当天酒菜之丰盛也大出冯京意料,鸡鸭鱼肉都有,彼时他们家境不算好,冯京暗自诧异,不知沅沅怎么有足够的钱买来这些,但因同舍在场,也不便去问她,邀二人入席,把酒叙谈。
   
    酒过三巡,沅沅忽然挺着大肚子从内室冲了出来,捧着一盘螃蟹喜滋滋地摆在桌上,朗声笑对冯京说:“京,这是我刚做好的,快请你的朋友尝尝!”
   
    二位同舍惊讶地看着她,一时也不知该作何反应。沅沅见他们不立即动箸,便自己抓了两只螃蟹,往二人碗里各放一只,笑道:“吃吧,别客气!”
   
    虽然很有扑倒捶地的冲动,冯京却还是努力让自己不动声色,朝两位目瞪口呆的同舍略笑笑,道:“拙荆厨艺粗浅,让二位兄台见笑了。”
   
    同舍也忙赔笑,礼貌地称赞:“嫂夫人手烹佳肴美味非常,我辈今日得以品尝,真乃三生有幸。”
   
    冯京只求沅沅快些退去,便对她说:“母亲这几日胃口不好,还请娘子入内陪伴,相从照料。”
   
    沅沅应道:“阿姑晚饭吃得早,现在已回房歇息去了。”
   
    “哦……”冯京思量着,又道:“娘子劳累一天了,也请早些回房安歇罢。”
   
    “不累不累,”沅沅摇头,连声表示她对招待客人之事很有兴致,“你朋友难得来做客,我哪能躲在房中偷懒呢……再说,我就怕闲着,整天坐着躺着,反而会腰酸背痛。”
   
    冯京心下无语凝咽,亦不好对她公开表示不满,只得由她去,自己举杯祝酒,将话题引开,惟望同舍不要太注意他这位夫人。
   
    但是,沅沅的表现实在很难不令人注意到她。生怕客人吃不饱,她不停地穿梭于客厅和厨房之间,为他们加菜添饭。见客人碗中米饭快没了,不待他们有表示便自己跑去添给他们。客人忙起身道谢,她很高兴,也越发殷勤了,索性捧了一大钵米饭在怀中,见谁碗中略少一些,便随手挖一大勺直直地盖到他们碗里。
   
    那两位同舍原是文弱书生,哪里吃得下这许多,到最后都像是跟沅沅打攻守战,在沅沅“虎视眈眈”下以手遮挡着饭碗,且不敢走神,惟恐一不小心,手略移开就会又被她盖满一勺。
   
    好容易捱到饭局结束,二位同舍落荒而逃后,冯京才斟酌着词句,竭力劝沅沅以后不要在家中有男客时露面。
   
    沅沅大为不解:“为什么?我爹的朋友来家中做客,我妈就是这样招待他们的。”
   
    冯京估计跟她说那些男女大防和礼节仪制之类的大道理她也不会懂,便找了个简单的理由:“我不喜欢你被别的男人看见。”
   
    “哈哈,你真小气!”她大笑起来,“怕什么呀,反正他们看到得不到!”
   
    冯京彻底放弃,抹着额头上的汗坐下,暗暗叹息。
   
    面对着一桌残羹冷炙,他忽然想到起初的疑问,遂拿来问沅沅:“你今日怎能买到这么多肉食?是娘给了你许多钱了么?”
   
    她摇头,笑道:“你猜。”
   
    冯京想想,还是没答案:“猜不着。”
   
    沅沅笑得更开心了,得意地朝他伸出两手,在他眼前不住地晃。
   
    他顿时留意到,她手腕上空空地,平日从不离身的金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