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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佛影道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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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子陵戴上弓辰春的面具,沿洛水朝西疾行,忽然有女子的歌声从河中一艘小艇传过来,唱道:“洛水泱泱映照碧宫,奔波营役到头空,功名富贵瞬眼过,何必长作南柯梦!”歌声凄婉动人,充满伤感和无奈,飘荡在洛河遥阔的上空,在如此深夜,份外令人悠然神往。
  
  徐子陵停下步来,心中一片宁和。自从与寇仲开始北上关中之旅,无数使他和寇仲猝不及防的事此起彼继,像一波接一波的浪潮般纠缠冲击,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求生。可是在这一刻,像失落了无数日子的平静感觉,忽然又填满心间。整个人空灵通透,所有斗争仇杀阴谋诡计像与他毫无牵涉,再不复对他有半分影响。
  
  倏忽间,他豁然而悟自己在武学上的修为又深进一层。这是种无法解释的感觉,臻至就是臻至,至于怎会在此一刻臻达这种境界,究竟是因为刚才刺杀假荣凤祥的行动,激发出这突破,还是因之前的不断磨炼,则怎么都难以分得清楚。
  
  何必长作南柯梦?生命本有梦般的特质,古圣哲庄周梦见自己化身为蝶,醒来问自己究竟是他梦到蝴蝶,还是蝴蝶梦到他,正是深入浅出的阐明生命这奇异的梦幻感觉。明月在轻柔的浮云后冉冉露出仙姿,以金黄的色光君临洛阳古城的寒夜,本身就有如一个不真实的梦。
  
  何者为幻,何者为实。假设能以幻为实,以实为幻,是否能破去魔门天才石之轩创出来能把生死两个极端融浑为一的不死印法?徐子陵顿时全身剧震,呵的一声叫起来。
  
  小艇缓缓靠往堤岸,女子的声音轻柔的传来道:“如此良宵月夜,子陵可有兴趣到艇上来盘桓片晌?”
  
  徐子陵闻言腾身而起,悠然自若地落在小艇上,安然坐下,向正在艇尾摇橹的绝色美女微笑道:“沈军师既有闲情夜游洛水,我徐子陵当然奉陪。”
  
  沈落雁清减少许,衣袂秀发自由写意的迎河风拂扬,美目含怨的迎观天上明月,樱唇轻启,浅叹道:“密公败啦!”
  
  徐子陵心中一阵感触,低吟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外;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密公只是静待另一个时机吧!”
  
  沈落雁的目光落到徐子陵的俊脸上,轻摇船橹,巧俏的唇角溢出一丝苦涩的笑意,摇头道:“时机过去了永不回头,密公之败,在过于自负,否则王世充纵有你两人相助,亦要俯首称臣。”
  
  徐子陵道:“你既做他军师,为何不以忠言相劝?”
  
  沈落雁望往左岸的垂柳,淡淡地说道:“他肯听吗?对你和寇仲他只是嗤之以鼻,否则怎会一败涂地。”
  
  徐子陵道:“密公选择降唐,当受礼遇,仍未算一败涂地。”
  
  沈落雁像诉说与自己全无关系的人与事般,冷哂道:“有什么礼遇可言,败军之帅,不足言勇!密公本以为率兵归降,当可得厚禄王爵,岂知唐皇给密公的官位不过光禄卿、上柱国,赐爵只是邢国公。反而世勣不但仍可镇守黎阳,又获赐姓李,官拜左武侯大将军,这分化之计,立将密公本部兵力大幅削弱。我早劝他勿要入长安,他却偏偏不听,只听魏征的胡言,我沈落雁还有什么可说的?”
  
  她荒凉的语调,令徐子陵感慨丛生,对她再无半分恨意,微笑道:“不能事之则弃之,沈军师大可改择明主,仍是大业可期。”
  
  沈落雁凄然一笑,美目深注地说道:“对李阀来说,我沈落雁只是个外人,且我亦心灰意冷,再无复昔日的雄心壮志!只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收拾情怀好好做个李家之妇。”
  
  徐子陵心中一震,晓得沈落雁终于下嫁改了李姓的徐世勣,这回到洛阳是为要见秦叔宝和程咬金,却不是为李密作说客,而是为夫君找助臂。
  
  沈落雁垂下头去,轻轻道:“为什么不再说话?”
  
  徐子陵忙道:“我正要恭喜你哩!”
  
  沈落雁白他一眼道:“真心的吗?”
  
  徐子陵俊脸微红,坦然道:“沈军师忽传喜讯,确有点突然。不过对沈军师觅得如意郎君,我当然为你高兴。”
  
  沈落雁怔怔的瞧他好半晌,叹道:“徐子陵呵!究竟谁家小姐可令你倾情热爱呢?”
  
  徐子陵想不到她如此直接,大感招架不住,干笑两声,以掩饰尴尬,苦笑道:“这句话教在下不知如何回答。沈军师怎知我会路经此处的?”
  
  沈落雁“噗嗤”娇笑,又横他娇媚的一眼道:“不要岔开话题,我们是老相识哩!说几句知心话儿也不成吗?人家又不是要逼你娶我。”
  
  徐子陵差点唤娘。他与沈落雁虽一直处于敌对的位置,情况至今未变,但事实上他却从未对她生出恶感,又当然说不上男女之情。两人间一直保持着微妙的关系,但沈落雁这几句话却把这微妙的包裹撕破。无论他如何回答,很难不触及男女间的事,登时令他大为狼狈。
  
  沈落雁像很欣赏他手足无措的情状,欣然道:“怎么啦!是男子汉大丈夫的就问答我,究竟谁人能在你心中占上一个席位。要不要落雁点出几位小姐的芳名来帮助你的记忆。”
  
  一向沉着多智的沈落雁,终于不用抑制心内的情绪,坦然以这种方式,宣泄出心中对徐子陵的怨怅。
  
  沈落雁像云玉真般,一直瞧着他们日渐成长,由两个籍籍无名的毛头混混,崛起而为威震天下、叱叱风云的英雄人物,又都是敌爱难分,纠缠不清。不过到现在云玉真已因素素一事和他们反目,而沈落雁虽名花有主,却仍欲断还连,余情未了。
  
  徐子陵深吸一口气,差点要暗捏不动根本印,摇头叹道:“我和寇仲两人是过得一天是一天,哪敢想及男女间的事,沈军师不用为此徒费精神啦!”
  
  他不由想起石青璇和师妃暄,假若她们其中之一愿意委身相许,自己会怎么办?又知这只是痴心妄想,连忙把奢望排出脑海之外,心内仍不无自怜之意。
  
  沈落雁把艇转入一道支流,离开洛水,幽幽一叹,神情落寞,似重现由侯希白的妙笔能捕捉到的写在扇面上那一刻永恒的神态。徐子陵看得为之一呆,心中怜意大生。回忆当年在萦阳从暗处听她和李世勣的对答,两人间的关系显然非是那么和睦恩爱,结成夫妇也不知是吉是凶。
  
  沈落雁把小艇缓缓停在一条小桥下,在桥底的暗黑中坐下来,桥外的河水在月照下烁烁生辉,形成内外两个迥然有别的世界,气氛特异。
  
  她静静地美目凝注的瞧徐子陵,好一会儿微微一笑道:“想不到我们竟能全无敌意的在此促膝深谈,可见世事无常,人所难料。”
  
  徐子陵感受到这动人美女温柔多情的一面,柔声道:“沈军师打算何时返回萦阳?”
  
  沈落雁似怕破坏了桥底下这一刻的宁和,轻轻答道:“不!我要回关中去,向密公作最后一次的劝说?”
  
  徐子陵愕然道:“最后一次?”
  
  沈落雁轻点螓首,说道:“我要他死了争霸天下的雄心,乖乖的作李家降臣,否则纵使东山再起,终难逃灭亡之厄。”
  
  徐子陵默然无语,沈落雁要劝的虽是李密,但何尝不是对他和寇仲的忠告。
  
  沈落雁幽幽一叹,说道:“现在杜伏威甘心降唐,被任命为东南道行台尚书令,封楚王,天下还有谁能与唐室争锋?”
  
  徐子陵沉吟道:“假若唐室失去李世民,沈军师又怎么看?”
  
  沈落雁摇头道:“李世民是不会输的,天下间只有徐子陵和寇仲堪作他的对手,其他人都不行。”
  
  徐子陵愕然道:“沈军师太看得起我们哩!”
  
  沈落雁微笑道:“这倒不是我说的,而是秦王自己亲口承认。他曾下过苦工收集和研究你们的战术,结论是有如天马行空,变幻莫测,令人根本无迹可寻,深得兵者诡变之道的意旨。你们欠的只是时间。只说寇仲吧!有谁能像他般胜而不骄,败而不殆,天生出来便是运筹帷幄,谈笑用兵的超卓将材?”
  
  徐子陵苦笑道:“你们太过誉啦!寇仲这个自大的小子听到也要脸红。更可况我们正要到关中去送死,死不了始可以说其他的事。”
  
  沈落雁微伸懒腰,向徐子陵示威似的展露胴体美好诱人的线条,再瞥他百媚千娇的一眼后含笑道:“包括李世民在内,这回没有人看好你们关中寻宝之行,独有奴家却持相反意见,对你们这么有信心。子陵该怎么答谢奴家?”
  
  徐子陵一呆道:“你要我如何谢你?”
  
  沈落雁忽然霞生玉颊,神态娇媚无伦,横他一眼后轻移娇躯,坐入徐子陵怀内。徐子陵脑际轰然一震,已是软玉温香抱满怀。
  
  沈落雁的小嘴凑到他耳边微喘道:“这次别后,沈军师将变作李夫人,落雁亦从此再不沾手军务。现在只愿能留下与子陵一段美好的回忆,消泯过去的恩恩怨怨,所求是轻轻一吻,子陵勿要怪落雁放荡。”
  
  徐子陵来不及抗议或拒绝时,沈落雁的香唇重重印上他的嘴唇。小桥下别有洞天的暗夜更温柔了。
  
  寇仲躲在横街暗黑处,挨墙而立,虎目闪烁生辉的监视斜对面荣府的大门。荣府灯火通明,光如白昼,中门大开,不住有外貌强悍的江湖人物进进出出。在这样的情况下,要潜入荣府是不可能的。寇仲非真的要到荣府去探消息,而是要捕捉一个机会,以背上的井中月斩杀化身为荣凤祥的辟尘妖道。
  
  他更憎恨的人是忘恩负义的王世充,但碍于形势,必须留下王世充的狗命,以对抗东来的关中大军。经过过去一段艰苦的日子,他的井中八法已臻成熟,可随意变化,得心应手。最使他获益不浅的是与婠婠的南阳之战,令他知道不足之处,更清楚自己要继续发展的长处。当他使出超水平的刀招时,即使以宋缺之能,亦要小心应付。那代表另一更上层楼的武道境界。若他能攀至那层次,他会成为另一个“天刀”宋缺。适才在曼清院凌空劈往可风妖道的一刀,正表示他已破茧而出,晋入新一层次的刀法修为的先兆。故令可风心神完全被他的井中月所慑,让伏骞一击奏功。对不能杀死辟尘老妖,他打心底的不服气。现在他务要凭一己的力量,在几近不可能的情况中做到这件事。至于是否会有这个机会,须由老天爷来决定。
  
  此刻他心中全无杂念,不但没有丝毫紧张,毫不把生死放在心内,连应有因等待而来的烦躁焦急,亦点滴不存。他感到似能如此的直待下去,直至宇宙的终极。这是从未有过的奇异精神状态,冷若冰霜,稳如山岳。
  
  蹄音响起,一辆外观平凡的马车从荣府开出,转入大街,御者位置坐着两个人,赫然是在曼清院贴身保护可风妖道的两个老君观高手。寇仲大感奇怪,哪敢迟疑,一个翻身,跃上屋顶,遥遥尾随追去。
  
  徐子陵虽远离刚才和沈落雁缠绵热吻的小桥,鼻内仍残留她醉人的香息,感受到沈落雁对他刻骨铭心的爱恋、伤感和无奈。他更奇怪自己虽对这美女有好感而无爱欲,但仍感到初吻旖旎温馨,香艳迷人,动人至极点。假若吻他的是石青璇又或是师妃暄,会是怎样的一番滋味?扑落一道横街,倏地立定。月色洒照下的长街,无尽地延展眼前,再过三个街口,往左转再越过通津渠,便是伏骞在洛阳宣风坊的行居。“当!”一下能发人深省,微仅可闻,仿似来自天外远方的禅院钟声,传入徐子陵耳内。
  
  徐子陵深吸一口气,把旖念杂想全排出灵明之外,缓缓转身,迎着手持铜钟,卓立五丈外的佛门高僧从容道:“见过了空大师!”竟是来自净念禅院武功练至恢复青春的佛门圣僧了空大师。
  
  了空大师微微笑道:“徐施主可肯随贫僧返禅院留上一段时日呢?”
  
  徐子陵心中苦笑,要来的终于来了。寇仲恐怕要面对的更是师妃暄和其他四大圣僧。
  
  车辆驶进一所道观去,寇仲按下窥看谁人从车厢走出来的好奇心,躲在横巷暗处,耐心静待。果然不到半盏热茶的工夫,两道人影分从道观和对街另一座房舍跃落夜静无人的清冷长街中,竟是两名中年道士,只看他们迅疾的身法,便知武功亦甚了得。
  
  两道士相视一笑,其中一人低声道:“此法有利有弊,白天较难撇掉敌人,晚上则易于察看有没有跟踪者。”
  
  寇仲心中一震,连忙伏下,耳贴地面,隐约捕捉到远处微弱的马蹄声音,暗呼好险,绕过两个道士,继续跟蹑。这招确是简单有效,马车由道观前门进后门出,再以暗哨察看是否有尾随而来的跟踪者。幸好两个妖道得意忘形下泄露底子,令他醒悟过来。掠上一所房舍之顶,寇仲心中再生警觉,又伏下不动,大呼差点上当。
  
  他想到的是老君观的妖道无一不是老奸巨滑的老江湖,这么跃到街心说话,而第一句就透露出布置的秘密实在太不合情理,可知肯定是在弄虚作假,假若他冒失追去,必然中计。且对方既知深夜因无其他车马行走,故蹄音易被察觉这个破绽,怎会不设法补救?例如改乘另一辆以布帛包裹马脚的车子,又或索性弃车而去,均是可轻而易举撇掉追踪者的可行方法。
  
  寇仲暗抹一把冷汗,眼前分明是荣老妖精心策划的一个陷阱,以用来对付他和徐子陵等敌人,自己差点上当。两妖道腾身而起,消没在道观的院墙里。
  
  寇仲深吸一口气,凝神专志,气聚丹田,四周的景象立时清晰起来,从反映着的金黄月色,夜风拂过引起的气流变化,无一能瞒过他以倍数提升的感官。就在此时,他听到微仅可察的衣袂破风声,在左后方迅速接近。寇仲毫不犹豫的跃落长街,鬼魅般往道观扑去。
  
  徐子陵淡然自若道:“大师的提议,请恕徐子陵不能接受。”
  
  了空宝相庄严,低喧佛号,柔声道:“施主徒具道眼慧根,难道仍看不破、放不下吗?”
  
  徐子陵耸肩道:“谁能看破?谁可放下?我追求的是自由自在的生活,要走便走,要住便住,不受任何左右。若看破放下是要给囚禁在净念禅院内,这算是什么道理?”
  
  了空嘴角溢出一丝笑意,轻轻道:“无生恋、无死畏、无佛求、无魔怖,是谓自在,概可由自心求得。自在不但没有形貌,更没有名字,没有处所。愈执着自在,越发纷然丛杂,理绪不清。无在无不在,非离非不离,没佛即是佛。”
  
  徐子陵听得眉头大皱,又不能说他的话没有道理,叹道:“徐子陵只是一块顽石,大师不必空费唇舌,我是绝不会随大师回禅院去的。我们各有执着,似乎说到底都是要由武力来解决。”
  
  了空道:“‘唯一坚密身,一切尘中见’,施主明白这两句话吗?”
  
  徐子陵苦笑道:“这么深奥的禅理,有劳大师解说。”
  
  了空缓步逼近,微笑道:“我们边走边说如何?”
  
  徐子陵一呆道:“不是一直走到净念禅院吧。”
  
  了空笑而不答,与他擦肩而过。
  
  徐子陵只好与他并排举步,只听这有道高僧道:“唯一坚密身即是佛心,凡人皆有佛性,佛心乃万物的本体,即心即佛,而这佛心显现在尘世间一切事物之中,故入世即出世,执着则非执着,全在乎寸心之间。施主只要一念之变,将可化干戈为玉帛,施主意下如何?”
  
  徐子陵仔细咀嚼他暗含禅机的劝语,沉吟半晌,迎着长街拂来的呼呼寒风,淡然道:“世上的纷争,正因人心有异而产生。我明白大师的立场,大师也应明白我的立场。徐子陵岂是想妄动干戈的。”
  
  了空领着他左转进入一座宏伟寺院宽敞的广场内,周围老树环绕,矗立在广场另一边的大雄宝殿隐隐透出暗淡的灯火。徐子陵停下步来,背靠正门,他虽自问灵觉远超常人,却自问没把握去肯定师妃暄和四大圣僧是否正暗藏庙内,不提高戒心怎行。
  
  了空走出十步,来到广场中心处停步,转过身来,后方三步许是个高过腰际的青铜香炉鼎。不知谁人在炉内装上二炷清香,香烟袅袅升起,又给寒风吹散。殿顶反映星月的光辉,闪闪生烁。整个寺庭院清寂无声,幽冷凄清。
  
  “当!”了空震响手托的小铜钟,肃容道:“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虽无遗踪之意,水亦缺沉影之心。可是雁过影沉,却是不争之实。徐施主可有为天下苍生着想过?”
  
  徐子陵现在已清楚明白为何师妃暄不惜一切的要阻止他们两人往关中寻宝?怕的非是两人能携宝离开,因为那根本是无法办到的。她担心的是宝藏会落在李建成手上,令李建成声威大振,对正身处兄弟阋墙派系斗争中的李世民更是不利。徐子陵很想告诉了空,他肯陪寇仲去冒这个险,只是希望寇仲知难而退,死去争天下的野心,但终没有说出来。
  
  徐子陵重温一回在刚才遇见沈落雁前对梦幻和现实的领悟和体会,沉声道:“师小姐仙驾既临,何不出来相见。”
  
  寇仲贴墙滑入道观的林园内,俯身急窜,绕过一座六角亭,环目一扫,不由心内叫苦。这是道观左侧的庭园,虽是小桥流水、亭台水榭具备,布置典雅,但种的是疏竹,摆的是盆栽,根本没有藏身处。人急智生下,寇仲闪落桥底,沉进桥下溪水里,刚藏好身体,上方破风声过,来人从侧门进入道观的主堂。对寇仲来说,这是场赌博,赌的是对方以为没人跟来,一时疏忽下,被他趁隙而入。他感官的灵敏虽不如徐子陵,但亦有把握对是否已被敌人察觉,能产生感应,现在看来是成功了。
  
  刚进入观内的人,肯定是敌方负责对付跟踪者的高手,其速度之快,寇仲也自愧不如,说不定就是祝玉妍或婠婠那级数的人马,若她们进入道观后他才试图潜进来,危险性会大大提高。寇仲缓缓浮上水面,功聚双耳,观内敌人说话的声音顿时一点不漏的传入耳鼓内。
  
  荣姣姣甜美的声音在观内响起道:“真奇怪,那三个天杀的家伙究竟躲到哪里去呢?”寇仲醒悟过来,坐车从荣府到这里的人是荣姣姣而非荣老妖辟尘,早知如此就在途中下手,杀掉妖女。
  
  另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以寇仲的性格,绝不肯接受失败,所以大小姐猜他会像在南阳那回般,锲而不舍的要刺杀辟尘师叔。现在他显然没有追来,确不似他的为人行事。”
  
  寇仲再抹一把冷汗,暗呼妖女确是厉害,原来自己是这么易被看穿的,难怪差点葬身南阳。说话的人正是阴癸派长老闻采婷,她现身于此,令寇仲大感欣慰。因由此而肯定他推测荣凤祥与阴癸派结成联盟一事是正确无误。
  
  祝玉妍的声音此时响道:“算他们命大,或者因我们计划施行的时间不对,又或他们另有要事缠身?不过王世充既肯与我们合作,他两人始终插翼难飞。”
  
  荣姣姣道:“但王世充的条件是要待把突利送走后,我们方可下手对付他们,师尊认为可否接受?”
  
  寇仲心中剧震,暗忖原来荣姣姣竟是祝玉妍另一个徒儿,这么看老君观是一直和阴癸派勾结。不由庆幸误打误撞的到这里来,偷听得如许重要的机密。对王世充当然更是恨之入骨。
  
  婠婠的柔媚声音传来道:“洛阳可能是我们最后捉拿他两人的一个良机。王世充这老狐狸本不可靠,且终是外人,对我们更非毫无顾忌。我的意见是只要他们暴露行踪,我们立即全力出手,无须多作顾虑,请师尊定夺。”
  
  寇仲倒抽一口凉气,差点沉回溪底去。只是祝玉妍一个足可收拾他有余,何况更有婠婠在。
  
  “云雨双修”辟守玄发言道:“婠儿这番话不无道理,趁现在两人仍懵然不知我们已抵东都,就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若待得师妃暄和那四大贼秃及时赶来,形势将更趋复杂。”
  
  此时辟尘老妖以他原来的声音道:“唉!我担心的却是石之轩,他使人警告我,不准插手在他们两人的事情内,确令我非常为难。”
  
  荣姣姣娇声道:“爹啊!现在他们杀死可风师叔,情况又怎同呢?不论石之轩如何霸道,也不能不讲我们门派间的规矩。”
  
  祝玉妍冷哼道:“道兄放心,石之轩若要怪你,让他先怪到我祝玉妍头上来吧!他愈来愈放肆啦!明知圣舍利乃我欲得之物,仍敢来和我争夺。”辟尘再叹一口气,显然因对石之轩顾忌太深,仍在忧心忡忡。观内虽满是魔门高手,但能与石之轩争一日短长的,怕只有祝玉妍和婠婠两人而已。
  
  婠婠道:“刺杀可风师叔的除那三个小子外,尚有一人,若能晓得此人是谁,我们说不定可找到他们藏身的地方。”
  
  寇仲顿时头皮发麻,心中大骂婠妖女可恶。辟尘阴恻恻笑道:“此人是谁,我早有眉目,事发前伏骞的人曾在南厅上层订下一个包厢,但人却没有来,由此可知端倪。但此事不能轻举妄动,伏骞此人才智武功深不可测,手下又高手如云,再配合上那三个小子,绝不易对付,倘一战不成,反会破坏我们和王世充的合作。”
  
  祝玉妍道:“道兄的意思是……”辟尘断然道:“我和王世充仍要互相利用。若祝尊者不反对,我认为最好是耐心点暂且按兵不动,等到明天突利离开后对他两人采取行动。他们怎样都猜不到王世充与我们的微妙关系。”
  
  祝玉妍沉吟片晌,说道:“我们当然尊重道兄的意见,就这么办吧!明天我们再碰头,商量行事的细节。”婠婠轻叹一口气,压低声音道:“唉!师尊和宗主勿怪婠儿多虑,婠儿心中忽然涌起不祥的预感,假若我们按兵不动的待至明晚,他们很可能已逃离洛阳。低估寇仲和徐子陵的人从来没有什么好回报的,李密是最明显的例子。婠儿当然明白宗主的难处,但只要宗主向王世充指出他们大有可能看破他的图谋,王世充说不定肯改变初衷。”
  
  寇仲听得又在心中大骂,偏又无可奈何,唯一的方法是及早通知伏骞,大家一起落荒而逃。辟尘默然片刻,沉声道:“婠儿的话不无道理。好吧!我立即去见王世充,痛陈利害,看是否能把他打动。”寇仲顿时精神大振,要刺杀辟尘妖道,此正千载难逢之机也。
  
  师妃暄有若天籁的仙音从大雄宝殿传来道:“子陵兄既然想见妃暄,何不进来见面。”徐子陵打从内心深处涌起连他自己都无法明白的复杂情绪,向了空施礼后,缓缓步入佛堂。
  
  徐子陵虽茫然不知此寺为何寺,但只看殿堂的雄伟建构,布局的精奇,便知此寺定是洛阳名刹之一。对门的白石台上,一座大佛结跏趺坐在双重莲瓣的八角形须弥座上,修眉上扬,宝相庄严的微微俯视,似对众生之苦洞察无遗,气宇宏大。金身塑像披上通肩大衣,手作施无畏印,嘴角挂着一丝含蓄的微笑。左右边排满天王、力士的立像,不但造型各异,其气度姿态动作,至乎体形大小都呈现错落有致、多姿多彩的景貌,变化间又隐含某种和谐衬托的统一性。
  
  刚才明明听得师妃暄的仙音从此传出,但入到殿堂,却是芳踪杳杳。徐子陵绕往佛台后方,正要穿后门而出,目光忽被供在佛台后一排力士的其中一尊吸引心神。此像腰束短裙,胸饰璎珞,肢干粗壮,肩宽胛厚,筋肉暴起,眉眼怒张,气势强横猛烈至极。徐子陵忽然想起寇仲,寇仲的狂猛是内敛含蓄中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洒脱,但那霸道的一面给人的感觉却同出一辙。
  
  师妃暄的声音再次传来道:“妃暄正恭候子陵兄的大驾。”
  
  徐子陵此刻完全平静下来,受到佛堂内出世气氛的感染,他成功地把心中的杂念抛开,无生恋、无死畏、无魔怖。他心知肚明只要踏过门槛,他将会面对自出道以来的最大挑战。但他仍一无所惧的举步踏入大雄宝殿和后殿间树木扶疏的庭园去。
  
  师妃暄坐在园子中央处的小亭内,月色遍洒满园,把枝残叶落的树影温柔地投在园地上,美得像幅任何妙手都难以捕捉的画境。只要有师妃暄出现的地方,怎样俗不可耐的景况亦要平添几分仙气,何况本就是修真圣地的名刹古寺。
  
  徐子陵在师妃暄美目深注下,对桌坐下,师妃暄微笑道:“西蜀一别,匆匆数月,子陵兄风采更胜往昔,显是修行大有精进,令人欣悦。”
  
  徐子陵却以苦笑回报道:“倘若师小姐所说之言出自真心,岂非有点矛盾,因我功力精进,小姐要把我生擒活囚将会较为困难,对吗?”
  
  师妃暄玉容静如止水,只是修长入鬓的秀眉微一拢聚迅又舒展,笑意盈盈地说道:“不要那么严阵以待好吗?妃暄只是想请你和你的好兄弟寇少帅暂时退隐山林,过点舒适写意的生活,潜修武道,就像林中飞鸟,水中游鱼,何等自由自在。”
  
  徐子陵再次感受到师妃暄深合剑道的凌厉辞锋。事实上自徐子陵点出师妃暄藏身寺内,两人开始交上了手。看似别后重逢的闲话,骨子里却是互寻隙缝破绽,争取主动。徐子陵是要保持战意,为自己的自由而奋斗;师妃暄则在巧妙地削弱他的拼死之心,以达到生擒他的目标。最微妙处是两人间大有“情”意,使情况更为复杂。
  
  徐子陵恢复从容自若的神态,淡淡地说道:“小姐这个‘请’字是问题所在。说到底是要我们屈服顺从你的安排。我和寇仲自少是无家的野孩子,最不惯受人管束,小姐明白吗?”
  
  师妃暄忽然垂下螓首,轻柔地说道:“妃暄当然明白。所以决定随你一起退隐山林,这样你是否会好受一点呢?”
  
  徐子陵心中剧震,忽然想起碧秀心和石之轩的关系,一时无言以对。
  
  师妃暄仰起俏脸,凝望迷人的夜月,语调平静地说道:“杨公宝藏比之和氏璧更牵连广阔深远,不但影响到谁可一统天下的斗争,还触及武林正邪的消长。寇仲以铁般的事实证明了他不但是你之外的盖世武学奇才,更是智勇无敌的统帅。若给他成功将杨公宝藏据为己有,最终会与秦王成二强争霸的局面,天下亦将长期分裂,万民所受之苦,会甚过现今。妃暄请两位退出纷争,亦是不得已下的唯一选择。”
  
  徐子陵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只是由她的檀口一鼓作势的阐明,分外感到震撼。
  
  杨公宝藏不但是关中李家派系斗争的关键,由于其中藏有魔门瑰宝“邪帝舍利”,如果落入祝玉妍或石之轩手内,魔门大有可能盖过佛道两门,道消魔长,境况堪虞。师妃暄的忧虑非是没有道理。而杨公宝藏乃前朝重臣名帅杨素所策划,借以在文帝杨坚对付他时作为谋反之用。又由天下第一妙手鲁妙子为他设计藏宝秘处,所藏之物当然非同小可,落在谁的手上都会产生难以猜估的作用。这种种不能预知的后果,均为师妃暄不愿见到的。
  
  徐子陵晓得自己正处于下风,只好叹道:“小姐以为我们真有本事把整个杨公宝藏运离关中吗?那可不是小小一方的和氏宝璧。”
  
  师妃暄一对秀眸明亮起来,缓缓道:“换了是别人,妃暄定会认为那是痴心妄想。可若是徐子陵和寇仲,只要稍有脑筋的人都不敢掉以轻心。李密便因此断送了江山。”又抿嘴一笑道:“你们过往的成绩太教人害怕嘛!”见到她忽然露出女儿家娇憨的神态,徐子陵不由看得呆起来。